阿特光年選書人 -林銓居-

 
 
 

林銓居/藝術家

林銓居,1963年出生於台北縣萬里鄉。曾任職《典藏雜誌》執行編輯、台南藝術大學建築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東海大學美術系專任助理教授。

作品以繪畫為主,亦擴及裝置、行為、動畫與寫作等跨領域媒材。他以文人與農民的兩種詮釋身份,以及獨特的傳統人文深度受到高度評價,「晴耕雨讀」作品被《藝術家雜誌40年年鑑》選為2007年年度大展。

寫作方面,著有于右任、溥心畬與余承堯共四本評傳,《我經過的所在》 散文集一本,其中〈一九九一年三月北京雪〉在1250篇無記名徵文中獲頒第二屆台北文學獎散文首獎。

林銓居現居住與創作在台北縣萬里鄉,平時以閱讀、旅行、聽琴、書法、寫作、耕種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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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單

《蘇東坡傳》林語堂
《活活潑潑的孔子》林語堂
《張岱的明末生活記憶:《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合刊》張岱
《黃金時代》王小波
《邊城》沈從文
《沙河悲歌》七等生 
《橫斷記:臺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高俊宏 
《草枕》夏目漱石
《地獄變》芥川龍之介
《波赫士談詩論藝》波赫士
《都柏林人》詹姆斯.喬伊斯
《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史蒂芬.茨威格
《島上的旗幟》V.S.奈波爾 
《夜鶯與玫瑰:王爾德童話與短篇小說全集》奧斯卡.王爾德 
《我曾服侍過英國國王》Bohumil Hrabal
《David Hockney (40th Anniv. Ed.)》David Hockney/ Hans Werner Holzwarth
《草書.美髯.于右任》林詮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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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讀者的一封信

織一張閱讀的網:致青年讀書人的一封信


親愛的:
我今年六十歲了。回首往日,毫無疑問閱讀對我這個農家子弟的成長、形塑和蛻變至關重要。回顧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我幾乎可以用「閱讀」來寫一篇簡短的自傳。

我出生在一個閱讀材料非常欠缺的年代,再加上地緣關係──我開始識字的七零年代的萬里鄉下,是一個極其偏僻的礦區與農村,一般家庭生活艱困、物資缺乏,更不用說書本讀物了。所幸我的姊姊們都是懷揣著文采的小文青,我們家的雜貨店也是郵差們轉送「鄰長報」的據點,因此家裡會出現仙人掌雜誌、讀者文摘、中央日報或中華日報。我很小的時候就超齡閱讀了許多沒有注音符號的讀本(例如中央日報副刊的小說),導致我後來一直讀錯別字:我知道很多字義、很多成語,甚至會使用,但不會讀音。我的啟蒙老師是一位年輕的教師,偶爾會在台灣新生報投稿小篇散文,他每週到大坪校本部開會之後,會用布巾包裹幾本兒童讀物,然後走一個小時的山路回到分校,如此不斷替換讀本。我們的分校只有一個班級、一間教室、一台風琴、一個小小書櫃,我還記得小小年紀的我為了《沒有媽媽的小羌》和《小紅和小綠》等繪本的情境和文字深深觸動。然後我開始被指派去參加查字典、造句、作文等國語文競賽,升上國中一年級不久,我已經被遴選出來擔任校刊編輯了。

我們家因為有廣達四甲地的水稻田需要大量勞動力,因此唸中學的我一到假日,只有下雨天才能免除下田的勞務而留在雜貨店看店──在那個籠罩著濃霧和重重雨幕的山村中,彷彿將人困住的牢獄一般的小雜貨舖,便成為了我無邊無際的心靈空間、成為我獨享閱讀之樂的天堂。我閱讀了一切可以拿到手的文本,當所有的書、報紙雜誌、傳單都讀完了,我讀《辭彙》:一本一千四百頁的辭典,那是我小學畢業最佳成績「縣長獎」的禮物,我坐在雜貨店的收銀桌後面,打開《辭彙》,逐一的閱讀辭條;這些上天下地、森羅萬有的辭條既是我的修詞學、也是我的知識庫。這個特殊的閱讀經驗,使我在十年後看到鍾阿城和韓少功下鄉時對讀本如饑似渴般的描述時心有所感,也使我在二十年後讀到了百科全書式的作家如卡爾維諾、波赫士、蒙田、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而沒有被難倒;而三十年後,當我捧讀張岱的奇書《夜航船》時也立刻可以呼應:在我們的文人文化體系中、在文史哲不分家而共治於一爐的傳統中,我們同樣有精彩絕倫的百科全書型的作家。

一九七九年我就讀基隆商工的設計科。我的導師是曾經與水墨畫家劉國松共同創辦了許多前衛畫會的蕭仁徵先生,我在他的課堂上學習素描水彩油畫,但平時卻更熱愛文學閱讀。我讀《徐志摩詩文補遺》和《五四與中國》這些大部頭的書和川端康成的短篇小說,每年像追星一樣的閱讀應屆時報文學獎最新發佈的得獎作品;學習攝影和暗房技巧時,我留下了一張模仿三島由紀夫表情冷峻、意志決絕的照片。

上大學之前,我當兵兩年又工作了兩年。想要上大學的渴慕心態,使我對鹿橋的《未央歌》和《人子》愛不釋手。此後在文化大學就讀美術系國畫組的數年間,除了練書法、刻印章、畫畫之外,我閱讀了大量古代畫論書論、選讀《昭明文選》和古文字學,以及朱光潛、龔鵬程、曾祖蔭和王孝廉等人的書,並自修讀完當時華正書局盜版自對岸的《中國文學發展史》。暑假期間我回家幫父親割稻,因為白天勞動太累、晚上睡得太深,隔天早上總會看到我睡前閱讀的書和枕頭一起散落滿地──那時後我讀沈從文、白先勇、張賢亮和阿城,讀很多年之後才能懂的《挪威的森林》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一九九○至九一年,我在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研讀美術史論。因為此前對草書簡化筆劃的規律和文字學的涉獵,我幾乎沒有不認識的簡體字,這為我閱讀大陸出版的圖書提供了便利。但一直到九五年我在藝術雜誌任職的這段時間,我買書和閱讀的方向主要是古典文學、畫論、文藝美學如《人間詞話》和大量的現代藝術家畫冊如常玉與劉錦堂。

我的第一個閱讀分水嶺是一九九五年,這一年我辭去了雜誌社的工作,開始以寫作和繪畫維生。雖然往後幾年我寫了溥心畬與余承堯等二十世紀上半葉大師的傳記,也為國泰和華航機上雜誌寫遊記,但我的寫作已經不再停留在採訪、閱讀文獻、田野調查和撰述了,我開始思考文學創作。正是這個轉變,使我深入而系統化地閱讀了卡爾維諾的大量作品和夏目漱石與馬奎斯的小說。夏目漱石企圖寫出一本將故事結構降低到極限的小說,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書中人物的關係是以「虹絲」相連,而不是以汲取井水的粗繩相繫,也就是說,這是一本細筆淡墨、形式被粹煉過的藝術家之書。同樣的,卡爾維諾那萬花筒式的寫作也有它的動機、邏輯和次第,以《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為例,它的每一章都圍繞著作者、書寫、稿本、校對者、裝訂錯誤、讀者與誤讀等「人」的角色與文本關係展開,但包裹在每一章中有小標題的看似故事性的短篇小說則是一篇篇關於創作本身的推敲與雕琢──包裹在第三章裡的〈從陡坡斜倚下來〉透過一個到海邊寫生的女子幫助犯人越獄來寫一個手勢、暗示、符號如何表現出它的意義;〈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透過一個留學日本的外籍生如何對教授的女兒和妻子情慾浮想來寫留白美學與創作的錯位。如同歐威爾《我為何寫作》和奈波爾《作家看人》寫出了他們的創作動機、觀察方法與寫作意義一樣,卡爾維諾寫的是「我如何寫作」,而不是一般小說或偵探奇想小說。我因為是一位畫家而似乎更能理解舖開一張白紙而後謎一般的所謂的「創作」過程,因而更能拆解這些作家寫作形式的組構和背後隱藏的意圖──冬夜,迷霧,孤單的旅人,陌生的車站,接應的人沒有出現──一切都和預想的不一樣,但是,從這裡開始寫去吧。因為對寫作形式的思考與閱讀帶來的啟發,我的寫作獲頒了兩個文學獎,其中一篇描寫北京城大雪的散文從一千兩百五十篇不記名的徵文中獲得首獎。這段時間,我的畫室是一間位於碧潭旁邊的山間小屋,我在午睡前臥讀《聊齋》、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和賈平凹的《廢都》。

二〇〇〇至〇二年間,我旅居芝加哥。行前餞別的酒桌上,我請作家鍾文音和當時任職《花花公子》雜誌的余光照幫我開一張書單,這張書單是我第二個閱讀分水嶺。書單的作者包括了葛雷‧葛林、康拉德、喬埃斯、普魯斯特、褚威格、莒哈蕬等西方最重要的作家。鍾文音把三冊《波赫士全集》和六大冊《追憶似水年華》送給了我,作家阮慶岳把他收藏的鉛字版《七等生全集》借給了我。就這樣,我帶著書啟程了。往後兩年,在帶孩子的無眠之夜、在窗外風雪茫茫的異地、在浪花四起的密西根湖畔、在夏日的游泳池旁,在畫畫之後停息的片刻、在準備碩士學位作品集的空檔,我把書單上的書讀了一遍──除了《追憶似水年華》之外,它太巨大了,但為了瞭解普魯斯特的寫作風格,我精讀了第一冊。

從此我的閱讀之門完全開啟。回台後的二十年,在傳統的領域裡,我讀了許多昆曲和古琴的書,我不時翻閱《唐詩三百首》和《古文觀止》去享受幾十年來未曾褪色的美,我讀《史記》的〈孔子世家〉、〈屈原列傳〉和〈刺客列傳〉以搭配古琴曲〈幽蘭〉、〈離騷〉和〈廣陵散〉,我託朋友從大陸幫我買齊了張岱的詩文全集,連他的尺牘書信都讀得津津有味。二十年來,我持續閱讀了褚威格、夏多布里昂、赫拉巴爾、羅蘭巴特、奈波爾、薩伊德、安德列‧塔可夫斯基、一行禪師、臺靜農和許地山,我重讀了卡夫卡、王爾德和芥川龍之介,而許多冷門的好作家如紐西蘭的珍奈‧法蘭姆、葡萄牙的費爾南多‧佩索亞、塞爾維亞的伊沃‧安德里奇,我也讀。

也許你會好奇,作為一個畫家,難道我不讀藝術評論嗎?是這樣的,對我來說,上述這些作家的小說大量的包含了最好的史觀和文化藝術評論,而他們也確實寫出好評論──如果你讀過七等生評謝德慶的行為藝術、臺靜農評〈韓熙載夜宴圖〉、昆德拉評培根(Francis Bacon)的繪畫、多麗斯‧萊辛對帝國主義和當代文化的評論、奈波爾對殖民歷史和身份認同的深刻追尋,那麼你會發現,這些作家都是最好評論家。

讀過很多好書之後,你會發現每一本書、每一位作家,都像在某一個座標上緊繫著的一個牢固的節,有許多「節點」之後,你就可以織出一張緊實的網,幫助你更輕易的拓展並進入其它大師的心靈:芥川龍之介翻用古典故事重新寫成現代小說的取法方式,幫助你了解卡爾維諾搜集《義大利民間故事》的動機;夏多布里昂和普魯斯特如織錦刺繡一般的文風幫助你了解莒哈蕬的形式解放與現代性;張岱不只幫助你了解晚明,也可以幫助你更輕易的了解東晉、南宋、民國和被民國遺老教育出來的我們這一代人。

最後我要說的是,讀書為的是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家國、社會、歷史、情境、命運,了解自己豐富到不及細看的現實生活和錯綜複雜的感受。讀書,使這一切變得有對照性、清明而深刻。如果說我以活著成就了一個自然人的第一生命,那麼讀書、洞察他者的經驗與心靈世界,就是我的第二生命。有了第一和第二生命,才生出我的第三生命:藝術的創作。

另外你也許會問,做一個藝術家有必要看這麼多書嗎?事實上,在「我的」文化體系中,一個好的藝術家首先必需是一個優秀的文化人;而一個文化人就是要讀書,讀各種書。讀書是我文化認同與價值取向的一環,我正用我的生命實踐它。這是一件美好的事,我要把它留在我看得見的這個時代裡。

銓居寫於萬里二坪畫室,二〇二三年三月驚蟄前二日